【Lost in Copenhagen】Chapter VII

2016,英國,倫敦。

那則簡訊在接近下班時刻跳進他手機,引發桌面的一小陣騷動。Arthur本以為是另一則來自Gwaine的下流訊息,並不打算查看,但考慮到他們都還在辦公室,Gwaine向來更偏好從信箱而非電話發動攻擊,顯然發信的不是腸枯思竭、決定轉為騷擾同事的首席設計師──Arthur暗自祈禱也不是客戶的連絡窗口──他拾起手機。

或許你會以為像海天使[6]這樣夢幻、看似愛好和平的生物,應該會小口小口、優雅平和地攝食海藻。但不。牠進食的凶狠模樣真是嚇壞我了:用銳利的牙齒緊緊咬住比牠體型還要大的獵物,再吐出尖鉤把牠的食物從保護殼裡拖出來直接吞進肚內。真是殘酷的大自然。 -M

Arthur對著這封長的有點莫名又毫無意義的簡訊啞然失笑。他的手指顯然比他還要擅長自己的工作,在他反應過來以前已經打好訊息並送出。

怎麼?你打算讓那頭臭屁的有翼爬蟲類佔盡優勢,不只飛天還能潛水嗎?那他的鳥類好友怎麼辦?給牠一個Sandy[7]的頭盔叫牠自求多福? -A

一封回覆飛快彈入螢幕。

很好笑。我不曉得你是那顆愚蠢海綿的忠實影迷。不,這與我的故事無關。只是週二下午的探索頻道比我想像的還要有意思。 -M

Arthur思索著是不是該讓對話斷在這裡就好,讓Merlin繼續看他的紀綠片,讓自己回去繼續工作。

回去工作,然後再一次失去他。

你甚至不擁有他,又談何失去?他腦海裡那個小小的聲音說著。他嘆息。

這就是你有一對七歲外甥子女的好處:你會知道許多你不應該知道的事情。話說,太陽可還沒下山哪。除了看電視與發簡訊之外,你就沒有別的事情好做了嗎?例如抵抗來自編輯的奪命追殺?作家這行業比我以為的還要愜意呢。 -A

發送以後他才警覺或許自己的語氣可能會惹惱Merlin,但他還來不及道歉,一封回郵就飄進了收件匣。

瞧瞧!一個完美無瑕的好舅舅!不過,去你的,Pendragon。我昨天晚上才交了五十頁給那個女人,我值得一個短暫的午茶時光。-M

Arthur忍不住大笑。他的笑聲引來了附近同事好奇的視線,他抬起臉,咬住舌尖,帶著歉意向大家搖了搖頭,等到所有人回歸他們手上的工作,他縮回自己的位置,視線逗留在那小小的、氣憤的髒句上頭。

他完全可以想像Merlin半生氣半好笑地坐在沙發上,朝手機裡猛打著字;電視上美麗透明的海天使正在殘暴地獵捕牠的晚餐。那幅畫面令他忍俊不住。

讓我猜猜,一球香草冰淇淋配上伯爵茶? -A

這次Merlin沒有立刻回應。回覆直到半小時後才傳來。

下次我要換成巧克力碎片口味的了。 -M

Arthur微笑著把手機收到一邊,繼續完成這一日的收尾工作。


第二次是在隔天晚上。

Arthur從工作室街角的快餐店外帶了一份咖哩,回到公寓時食物已經涼了大半。他拿了一個盤子將晚餐倒上去,送進微波爐加熱,再另外取過他習慣用的紅色馬克杯,往裡頭加入熱水,茶香隨著蒸氣冒出了杯子。此時,被他隨手擱在餐桌上的手機震了一下。

番茄究竟是蔬菜還是水果?為什麼這個世界如此複雜? -M

Arthur挑起一邊眉頭。莫非又是探索頻道的紀錄片?但這道問題連雙胞胎都曉得答案,似乎沒有在電視上播映的必要。

我以為你非常了解自然的運作呢,倫敦蔬菜王。是水果。 -A

獲得回應的速度之快讓Arthur懷疑Merlin是直接用語音輸入。

人類的分類系統與造物者毫無相關。謝了。 -M

微波爐叮了一聲,但Arthur沒空理睬它。他抓起手機,開始對著麥克風說話。

你為什麼需要問這種問題?我相信超市店員或是Google都能比我更即時地回答你那顆小腦袋瓜裡千奇百怪的疑惑。我開始要懷疑我是不是其實有第三個我從沒發現的七歲姪子了。 -A

這次只花了七秒就收到了回信。Merlin絕對用了語音輸入。

因為舉目所見這個區塊沒有任何還會呼吸的生物,蠻神奇的。還有我篤信Arthur王子無所不知。叔叔。 -M

顫慄電光石火地竄過Arthur脊柱。他想像著Merlin伏在他耳邊,用氣音低喃著這個稱謂。這樣不行。詭異又性感。超級性感。但不行。

他另外拿過一個杯子,裝滿冷水,一口氣全喝下才開始起草回覆。

真遺憾我還沒登基,否則我就能命令你排出時間服侍我了。 -A

按下送出以後他才發現句子夾帶的雙關。老天,Arthur當真他媽痛恨自己的腦袋。他只能祈禱對方的思考不如自己的扭曲。

Arthur長嘆一口氣,將手機扔回桌上,套上隔熱手套,取出他冒著熱煙的晚餐。當他握著湯匙,煩躁地一口一口往嘴裡送進辛香的咖哩時,手機又震了一下。他瞄了一眼。

有點耐心,小王子。來日方長、來日方長。 -M

Arthur帶著微笑用完他的晚餐。


第三次,他剛結束工作室每週例行的會議回到桌邊。他們討論了一整個上午,卻還是沒能成功解決Percy抽屜軌道設計的問題。在他桌上,他的手機提示燈正一明一滅地跳動。他打開螢幕。

每天躺在玻璃罩裡忍受三萬多人的目光,還擁有一個透過諧音得來的荒謬名字,Marsh[8]先生應該寧願自己當初能改挑別條路走。 -M

下方夾帶了一張人皮木乃伊蜷縮在展櫃沙土上的照片。林道人的玻璃罩反光上隱約可以看見Merlin模糊的身形。顯然作家不只是在網路上瀏覽,而是實際跑進大英博物館裡取材去了。

Arthur盯著那張照片,一會之後才開始打字。

我們無法選擇自己的死法,大法師。Pete大概也不希望自己的腦殼被砸破一個洞。然而他只不過是命運手下的一具犧牲品

但誰又不是?

思及此,Arthur停下了手指的動作,抬眼怔怔望著被他匆促留在桌面上的會議筆記。某個思緒正在他腦海中逐漸成形,尚不清晰,他還沒有辦法直接描繪出輪廓。

他寫完簡訊,拇指在確定鍵上流連,最後才按下送出。

他在幾分鐘內收到Merlin的返函。

我要在遺囑上註明我掛了以後必須把我燒成灰燼。沒有人能為難塵土的,不是嗎? -M

這次他沒有猶豫太久就給出了回信。

我會把你的骨灰撒在聖喬治海峽[9],如果那時我還在的話。 -A

突然一個想法閃電般劈中他。他飛快起身,走到Percy的位置,敲敲設計師的桌子讓對方摘下耳機。

「關於你剛才提出的問題,我想我有靈感了。」他說,面對好友洗耳恭聽的表情微笑起來。

Merlin的回應則一直到Arthur刷牙準備就寢時才傳來。

謝謝你還記得。-M

Arthur拉上羽絨被,輕快地往手機裡輸入不客氣。

也謝謝你。他想著,但Merlin不會知曉。


從那一日起, Merlin每天都會發一封訊息給Arthur,時間不定,長短不拘,內容不限,從對糟糕天氣的抱怨涵蓋至宇宙生死,無所不聊而且隨性而起,任何發生在作家周遭的事情或是劃過腦海的念頭都可以成為他編寫簡訊的動機。他腦袋裡似乎藏了一座海底火山,無數個奇幻的發想如同冒不停的氣泡汩汩湧出地表,在上升過程中越鼓越大,直到破出海面。

Arthur著迷於Merlin大腦裡的這座汪洋。

每日睜眼以後他會開始期待,對方這日又即將帶給他什麼驚喜,而他自己的頭腦又能被激發出什麼樣的火花回應。

他並沒有特別意識到這件事,直到Gwaine點出這點。

「你最近快樂到讓人有點毛骨悚然。」

倚在Arthur位置旁空出的桌子上,Gwaine在觀察了五分鐘以後宣布。星期五的下午工作室的氣氛總是特別輕鬆,而首席設計師的週末永遠是從下午三點開始計算,而非六點。「鋰鹽[10]吃完啦?」

「什麼?」Arthur轉向對方,一臉戒備。

「你曉得,我媽就得按時吃那個。處於躁期狀態的她會抓狂到被鄰居投訴;得安分點,當地的員警已經認得她了。」Gwaine聳聳肩,接著朝對方擠擠眼睛,「不過,我爸倒是有點失望他們之間的性愛不能像她還沒服藥時那麼瘋狂就是。他不只一次向我抱怨過這件事。」

Arthur驚愕地瞪著老友。雖然Gwaine看上去絲毫不介意,但Arthur十分確定自己不想得知對方父母被兒子暴露在同事前的健康或性生活隱私,只能木然地轉身,把視線調回螢幕。

「走開,Gwaine,離Arthur遠點,去煩別人。」Kara走過來,把她不知羞恥的幼稚上司噓走,「我剛才看見Percy走進茶水室了,還帶著兩個你最愛的蔓越莓司康。你不妨改去騷擾他。」

Gwaine粲然一笑,退到一邊,彎腰對著助理行了個誇張的紳士禮,再斜過腦袋,朝合夥人僵硬的背影吶喊。

「Arthur親愛的,要是你抽不出空請不吝喊一聲。我非常樂意親自幫你跑一趟藥局領藥的!」說完他朝兩人各拋了一個飛吻,才轉身姍姍離去。

Kara習以為常地轉轉眼睛,目送老闆走遠,再慢悠悠地回到Arthur身邊,取代五分鐘前Gwaine所在的位置。她清了幾下喉嚨。Arthur轉向聲音來源。

『一直忘了問你,「那個」週五晚餐如何?』她飛快打著手勢。

『還不錯,我猜。』Arthur瞄了瞄助理,用右手操作滑鼠,另一隻手草率地抓過左臉前方,指尖相觸,敷衍地回應對方。

Kara對此不甚滿意。她扁下嘴,傾身戳了戳Arthur的肩膀,比了對方一下再重複他的動作,臉上寫滿不敢置信。『你猜?』

『他笑了。我笑了。我們都沒有哭泣也沒有大怒。這樣稱得上還不錯,不是嗎?』Arthur把手移開鍵盤,潦草地比劃以後再放回辦公桌上,仰起頭迎向助理的視線。Kara謹慎地打量著Arthur,似乎正試圖找出對方說謊的蛛絲馬跡,好一會才收回目光。

『好吧。』她跳下Arthur的桌子,『只是順帶一說,』她的手勢翻飛,帶著準備迎接假日的輕巧,『你這陣子看起來愉快多了。很難得,但我喜歡。』她踩著高跟鞋離開Arthur的位置,在完全消失以前她仍記得說了週末愉快

可不是嘛,週末愉快。

鬧鐘在星期六早晨六點響起,Arthur沒有賴床習慣,他立刻按掉了鈴聲,一邊刷牙一邊晃進廚房操作起濃縮咖啡機,趁機器運轉的同時迅速淋個浴,再換上淺灰色的慢跑服。

已經近一個月他沒有出門跑步了。他想念呼吸與步調全在自己掌握之中的感覺。

他走到玄關,退下拖鞋,把它們貼牆整齊地排放好,拿出慢跑鞋在及膝的鞋櫃上坐下。手機在他臂上的護套裡震動了一下,他取下來。

海德公園的日出其實還不錯。不過根據我躺在另一張長椅上的朋友虯髯Henry,這裡的夕陽更美。 -M

Merlin是怎麼在天亮之前抵達海德公園的?地鐵不到五點不會發車,所以Arthur猜想他肯定是散步或是騎腳踏車過去的。

不曉得你現在是隻早起鳥了。 -A


他輸入回覆以後送出,將一隻腳伸入鞋內,還沒來得及綁好鞋帶,手機又震了一下。

我不是。只是接近四點時發現自己想來點新鮮空氣。所以我要回公寓補眠了。 -M

Arthur為對方亂七八糟的作息苦笑。這時候的Merlin肯定迷糊得要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他猶豫著要不要乾脆去接對方,把Merlin送回住所以後再去公園慢跑。他考慮了一會,開始打字。

搭計程車回去吧。小心別撞到任何可憐的早起路人了。好眠。還有幫我跟Henry打聲招呼。 -A

好的。到家再通知你。另外,早安。:) -M

Arthur微笑,低下頭,在腳踝上方紮了一個結實的蝴蝶結。

深秋的攝政公園是一大片橘紅。一層金黃的枯葉覆蓋在翠綠的草地上,再過幾天,秋意就會吞沒一切。他淨空思緒,專心調整自己的步伐與換氣頻率,超越了一頭在步道上賣力奔跑的臘腸犬與牠年輕苗條的小女主人,以及一對正牽著手、悠閒地散步的老夫婦。他感受著熱度在四肢奔流,薄汗沿著背彎滑下。

他繞了公園兩圈,最後按照習慣在中央的池塘邊慢下腳步,喘著氣,在附近走了一會,好緩和自己的心跳與呼吸。

他手機裡躺著一條Merlin表示自己已經安全上壘被窩的消息。

他在離水最近的長椅坐下,注視一群鴿子在他對面的矮籬後樂呼呼地覓食遊客留下的餅乾碎屑。涼風拍拂著他的臉頰,他闔上雙眼,想像Merlin側躺在床,枕頭之上那張臉的線條柔和而甜美。他的夢正酣嫻。

熟睡中的Merlin如此安詳,讓Arthur捨不得叫醒他。在睡夢之中,現實無法傷害他、動搖他、侵犯他。

Arthur睜開眼睛,凝望池塘對岸的垂柳被風吹得輕輕擺盪。兩尾白鴨水鳥從容地游過湖面。


回家途中,Arthur在一家書店停下。他站在櫥窗前,看著木架上陳列的當月暢銷排行:《咫尺天涯》、《來一場安穩的睡眠吧》、《蜘蛛網中的女孩》。他的目光在書名上來回跳動,片刻之後,他走了進去。

他帶著一個紙袋返回公寓,把袋子留在茶几上,走入浴室,洗去滿身汗水。當他帶著一身清爽坐到沙發上,他的視線不自覺地飄流到了棗紅色的三腳椅。

今天慢跑完我去了一趟書店。 -A


他寫道,握著手機遲遲沒有按下確認鍵。他究竟該吵醒熟睡中的Merlin,還是該放任兩人繼續沉浸自己個別安穩的夢境?

當午後的陽光挪移到直曬肩膀時,Arthur收到了來自Merlin的回覆。

你一定正迫不及待在等我說出「所以你買了什麼?」我偏不問。告訴我秋日的攝政公園是什麼樣子。 -M

橫躺在沙發上,Arthur來回默讀著那則簡訊,忍不住勾起嘴角。他將翻閱到一半的新書蓋在胸前,開始向Merlin描述起公園秋天的早晨。

歲月平靜而美好。

偶爾,當Arthur躺在床上還沒有倦意,他會拿過手機,翻看Merlin送來的最後一封簡訊。他們不知不覺已經來往聊了近兩個月。

Arthur慶幸自己能與Merlin保持這樣的距離。

他可以放鬆地傾聽Merlin分享他的生活,知道對方過得不錯,並在他困擾時為他解憂,毛躁時安撫他,低落時逗他開心,雀躍時陪他一起大笑。

他不需要耗盡全身力氣才能壓抑住想把對方留在身邊的衝動。

這樣就很好。

然後一通簡訊彈進了視窗,打亂了一切。

睡了嗎? -M

Arthur翻過身子趴著用手肘撐住自己。Merlin很少會用這種語氣說話。出了什麼事?

沒有。怎麼了? -A

他等了一會才收到後續。

唔。就是想問問你下星期六下午有空嗎?Maria,上次那家童書店的老闆,邀請我擔任他們『週六故事時光』的嘉賓,為孩子們朗讀幾段我喜歡的故事;或許你可以帶Annie跟James過來。如果你想的話。 -M

他盯著那幾行字,拇指停駐在鍵盤上,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呼吸停滯了幾秒。時間如沙一般流逝,而Merlin正在電話的另一端等待著他的回覆,他無法假裝自己沒有看見簡訊,即便他無比希望自己能把腦袋埋入沙堆好再拖延一點時間。

因為他不曉得該怎麼做。

我會轉告Morgana,看看我們能再怎麼安排。 -A

最後他如是寫道,消去螢幕,翻身仰躺著,雙手在腹部交疊,試著不去想像Merlin閱讀這句話的反應。

手機跳了一下。

好的。:) -M

那個笑臉直直擊中他胸口。他在床上縮起身子,努力把Merlin臉上苦澀的微笑從腦海中抹去。

他在一星期內數不清查看了那封簡訊多少次。偶爾能有一些工作能讓他從這一片混亂之中抽開心緒,專注處理手上的問題,但那些業務都無法持續太久,而只要他的大腦一空下來,他就會再不由自主滑開手機,把思緒繞回上頭。

Merlin曾經傳了三、四封漫無邊際的閒聊過來,Arthur無心回覆,他寫了一些中性但冷淡的話語回傳,幾次以後,Merlin似乎感受到他的想法,不再寄送新的消息,而這只令Arthur變得更加煩悶。

有人敲了敲他的桌面。

『嘿帥哥。』Kara比劃著,遞給他一雙竹筷,眨了眨大眼,笑容俏麗,『中餐時光。』

這頓午餐安靜得異常。Arthur機械地將炒麵送入自己嘴裡,嚼個兩下,吞嚥,重複循環,完全不在狀態的他甚至沒有發現身邊的助理直盯著他瞧了不只五分鐘。

Kara放下了她的餐盒,對著Arthur舞動握著筷子的手。Arthur看過去,沒有捕捉到她的動作,迷惘地朝她眨了眨眼睛。她沒有不耐,好脾氣地再緩慢地比劃了一次。『我不曉得你變得這麼能吃辣。』

Arthur皺眉,不理解對方的意思。

『你剛剛夾了一整塊辣椒放進嘴裡。』

Arthur大吃一驚,感覺麻木從舌尖開始擴散,連忙吐出來用餐巾紙裹住那一小塊足以謀殺自己味覺的香料。

『噢,所以你還是不太能吃辣。』她惋惜地瞅著脹紅臉、忙著灌水的上司。等Arthur把開水嚥下去以後,她才繼續打起手勢。『又是「不是誰的錯」?』

Arthur無奈地再喝了一口水。『我們就不能換個代稱嗎?』

『可以啊,如果你給我多一點提示的話。你會發現我也可以很有創意的。』

Arthur嘆了一口氣,用筷子翻動紙盒裡的炒麵。麵條與芥藍菜被竹筷攪得有些糊爛,只剩胡蘿蔔絲依然威武不屈。『他想再見我一次。』

『那不是很好嗎?』Kara合攏四指點了一下下頷再拿開。『難道你不想見他?』

「我……」Arthur說了一個字就卡住,他的肩膀放棄似地頹下,手勢潦草,『我想,但我不敢。』

Kara謹慎又好奇地盯著他。『為什麼?』

Arthur放下筷子。『我怕我會想要更多。』他的兩隻手攫起,指尖相觸如同睡蓮;就連比劃這個字眼他都覺得有些艱難。他垂下手,低頭茫然地望著外帶餐盒上的紅色標幅。享受吧。感謝你。

如此諷刺。

這一次,Kara沒有再接話。她退回自己的位置,端起她的宮保雞丁,若有所思地吃完她的午餐。

Gwaine顯然注意到老友的消沉,他激勵對方的辦法就是下班以後拖著Arthur和幾名關係較好的同事直奔酒吧。在他看來,向來沒有啤酒不能解決的問題。

他們窩在飛龍酒吧角落的老位置。老闆Donald是名高大的蘇格蘭人,與Gwaine一見如故,口音極濃,說出來的話有兩成無法被成功解讀,但高地人的豪爽個性在他身上完全表露無遺,在聽完Gwaine隨口瞎謅的「這位年輕紳士才剛經歷了他人生中最慘烈的一次失戀」遭遇以後,Donald大方地表示這條為情所苦的可憐蟲今晚的酒單全由他請客。

然而Arthur完全無心喝酒。他把自己的那杯推給Gwaine以後就整個人又泡回了低落之中。Percy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Arthur跟他交換位置,好離亢奮過頭的Gwaine遠一些;Arthur擠了一個微笑感謝對方的體貼。

他注視著吧台後玻璃杯的反光,表示自己要去廁所便起身離開。從男廁出來以後,他沒有回到位置上,而是左轉出了大門。他並未走得太遠,只到酒吧窗戶旁的牆邊就停下,背貼著深灰的磚牆,凝望著即將入冬的倫敦街頭。人們紛紛經過他面前,厚實的大衣包住身子,脖頸上纏著一圈又一圈的圍巾,腳上套起長靴以抵抗逐漸變得刺骨的深秋涼意。

此時Arthur忽然有點希望自己的指間能有根香菸。他從來就不特別喜歡菸味,年輕時試過一次以後他就明白,自己並不是適合抽菸的類型,可此刻他還是迫切希望手裡能有點什麼,好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Kara推門出來,站在門口左右張望了一會,發現牆邊的Arthur時海藍色的眼睛亮了起來。她一邊朝Arthur走過去一邊說道:「啊,你在這啊。以為我們弄丟你了。」

Arthur瞅了瞅跟在他身邊貼到牆上的女孩,「妳不……」他帶著口型闌珊地比劃,聲音與動作同時消失在冰冷的夜色之中。

女孩聳了聳肩。「不了。偶爾練習說話一下也不錯。」她微微一笑,笑容溫暖,「你曉得,太久不用就會生疏。舌頭、手語,還是我們的生活都是如此。」

Arthur再次將目光轉向街道。這幾年溫室效應益發強烈,冬季早不如以往冷冽。他還記得他與Merlin在一起的那年是個嚴冬,整個國家天寒地凍,但是他們緊貼的心與軀體卻都如此火熱。

「我似乎沒有告訴過你,你並不是第一個主動用手語跟我說話的人。我是指,除了輔導員、老師,那些生活中本來就會用上手語的專業人士。」Kara說,她的聲音溫柔得彷彿孟夏微風,浸滿了回憶,「有個男孩……他的名字叫作Mordred。」

Arthur望向Kara。女孩沒有看他,只是盯著對街的某一點。Arthur曉得她並不是真的在看另一頭精品店櫥窗內穿著冬季新品的假人模特兒。

「我那時候剛轉學到雷丁,每個月只有兩天能見到爸媽,整個鎮上熟識的人就只有我外婆。」她的語調帶著不自然的輕快。Arthur認得這種語氣,每當Merlin提到自己的童年時就是這樣的口吻。「我那時話還說得不是很好,能讀懂唇語,但是說話會結巴。當我發現同學會在我背後,模仿我說不出話的樣子時,我變得更加不願意開口講話。」

Arthur沉默地垂下腦袋,用腳尖蹭了蹭地磚上一塊黑漆漆的口香糖殘渣。

「有一天放學後,我按照習慣走路回家,Mordred從後頭追上我,他繞到我前方,臉紅得不行還很喘,似乎是一路追著我跑過來的。他攔住我,然後開始衝我打起手語。」

Arthur頓了一下,終於笑出來,即使只有一點:「『妳的洋裝很美』?」

「才不呢。」Kara斜了他一眼,但是她的眼角帶著笑意,「他說:『妳的聲音像天使。』雖然我那陣子因為重感冒,嗓子聽起來比野雁還粗啞。但那大概是他那時唯一學會的一句話,我猜。」

Arthur輕輕笑起來,吸了吸鼻子。Kara跟著微笑,她揹起手,背倚著牆。

「他是我在雷丁第一個真正的朋友。他為了我學習手語、陪我校正我的發音與咬字。隨著我說話聽起來越來越像一個普通人,其他孩子也逐漸接納了我,不過,Mordred一直都是我最要好的那個。我們一起上學,一起吃午餐,一起走路回家,無時無刻不黏在一起,宛若一對不可分割的連體嬰。

「中學時候的某一日,我們一起散步回家。那天他特別堅持要送我到家門口,我覺得有點奇怪,但Mordred有時就是會有一些突發奇想,而不達到他的目的他不會輕言放棄。所以那時我想:『好吧,走就走,反正我也不會有什麼損失。』等到達我家時,他看起來格外緊張。就在我要開口詢問他怎麼了,他一步上前親了我的嘴巴一下。我完全僵住了,還沒反應過來他就已經跑得遠遠。

「第二天,他沒在我家門口等我一起到學校。他一整天都沒有出現。下課以後我跑到他家,隔壁鄰居看見我按門鈴,好心地告訴我早上一輛卡車已經把他們家的東西都載走了。顯然,他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告訴我,他父親已經盤算著舉家遷移到北愛爾蘭有一陣子了。」她轉過頭來看向Arthur,「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但他什麼都沒有提。一個字都沒有。」

她舉首仰望夜空。都會裡的燈火太亮,天空就只是一張深黑的幕,沒有星子閃爍。

「上一次我聽說,他到蘇格蘭讀了大學,畢業後娶了一個蘇格蘭女孩。」她低下臉,抬手將幾綹落在臉旁的髮絲順到耳後,在這時Arthur才注意到Kara有多麼年輕。她才剛滿二十四不久,約莫就是他與Merlin分手時的年紀。「如果你問我,我會不會原諒他,或是有機會的話,與他重新開始?老實說,我也不確定。畢竟,能夠擁有第二次機會的人少之又少,我盡量不去費心思考不太可能會發生的事情;但至少,我衷心希望他過得快樂。」

她轉過來對上身邊金髮男人的目光,欣羨與哀戚同時在她眼神裡流轉。「有八百萬人居住在這座城市裡,Arthur。你和他能夠相遇第二次,那有多麼幸運啊!」

Arthur別開視線。嚴格來說是第三次;幸運女神的命運之輪已經轉到他這裡三回了。自己天殺的幸運,他心知肚明這一點,只是不願意承認。

「我們往往擔心會傷害到所愛的人,因而裹足不前,不斷地計畫、推演,生怕會有什麼差錯。這些擔驚受怕消磨了我們,於是最後我們索性選擇了放棄。然而,正因為我們在乎,害怕舊事重演,所以才懂得更加小心,考慮得更加周詳,不是嗎?」她偏過頭,臉上的微笑認真又溫柔,「你擁有一顆美麗的心,在這裡,」她伸出手,按住Arthur的胸口,「不要害怕讓它發光。」

Arthur注視著她,為了對方對自己的信心驚訝又感動,卻又不曉得該怎麼表達。好在,Kara似乎明白他想說些什麼。她收回手抱在胸前,帶著羞澀的微笑不停搓著上臂。

「來吧,我們進去。」她朝門的方向側了側腦袋,將身子抱得更緊,一邊朝Arthur不太淑女地皺了皺鼻子,「我凍斃了。你得請我喝一杯威士忌。」

「威士忌?」Arthur笑著挑眉,一邊加快腳步繞過Kara,先一步為對方打開酒吧的門。

「沒錯。你欠我的。」Kara俏皮地說,一面經過為她撐住木門的Arthur走入室內,「說不定還不止,但我願意手下留情。」

「感謝公主仁慈。」

「不客氣。」


接下來的幾天,Arthur仍舊沒有下定決心。偶爾,當他從思緒中抬頭,對上Kara的視線時,女孩會投來一個鼓勵的微笑。他考慮過寫封簡單的訊息給Merlin,卻始終沒有一刻真正鼓起勇氣──或是一時衝動──付諸行動。

Morgana打了一次電話來確認他會不會出席。

「我不曉得。有名客戶約在當天早上視訊會議,如果我能及時──」

「Arthur,」他姊姊直接打斷他,「如果你想當個懦夫,那就當個坦白的懦夫。編造藉口掩飾自己的懦弱只讓人更加瞧不起你。」然後掛他電話。

Arthur差點把手機扔到桌上,但他不是五歲很久了,所以他只是死瞪著那台手機足足五分鐘。

朗讀會當天,他早上五點就醒了。他比平常多慢跑了半個小時,但那無助於清理他的思緒。他經過那家書店,時間太早,書店還沒開門,櫥窗裡的暢銷排行又換了一輪;「本日好書」的架上放置的是《當對不起還不夠好》。Arthur伸手耙過頭髮,決定打道回家。

他洗了澡,漫不經心地看了幾頁書;距離朗讀會還有六個小時。他打開電腦回覆幾封客戶無關緊要的信件,還有一封Gwaine醉酒時發來的亂碼兼胡言亂語,確保對方星期一讀了以後會後悔萬分;時間還有三個半小時。他草草做了一份午餐,走到客廳打開電視,配著簡陋的三明治看了一會新聞;以巴衝突的報導結束之後他瞄了螢幕左下方的時鐘一眼,還有一個小時。他洗了餐具,橫躺到沙發上。

Morgana現在應該已經在催促雙胞胎換衣服,準備出門了。Merlin應該已經打理好自己,說不定還上了一點淡妝,像上次簽名會那樣,遮蓋眼睛周圍由於前一晚睡眠不足導致的浮腫。他看起來會很不錯,眼睛明亮,黑髮有些凌亂,一點點散漫和慵懶,但是笑容和煦,所有孩子都會立刻愛上他。他朗讀故事的聲音低沉悅耳,帶著一股魔力,能吸引聆聽的人──無論成年與否──跟著他進入文字所構築出來的奇幻世界。

Arthur從沙發上翻下來,決定不該再放任自己的想像力奔馳,那只是把自己繼續往深淵拖去而已,而這是他現在最不需要的事。他走進廚房,打算打開冰箱撈罐啤酒,但是銀灰門上的東西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枚夜鶯磁鐵。

他關上冰箱門,取下那枚磁鐵擱在掌心。做工並不精細,就是一般紀念品店裡會看見,在可以旋轉的金屬展示架黏上一整排,一個還賣你兩鎊的那種粗糙裝飾。夜鶯的尾巴缺了一小角,浮雕的縫隙間卡了不少灰塵,棕色的身子看上去有些灰撲撲的,但是牠的眼珠充滿了靈氣,彷彿下一瞬間牠就會在Arthur掌中活過來,抖一抖滿身羽毛,快樂地唱起歌來。

Arthur注視著那塊磁鐵。

要是那一晚Merlin真的站在公寓前,目送他的身影直到看不見,而整個過程他都一直期盼著Arthur能夠回頭看上一眼,如此他們的目光就會對上,而或許──

他拋下那枚磁鐵。小夜鶯撞在餐桌上,發出清脆的一響,同時Arthur已經奔進臥室開始翻箱倒櫃,試圖從他的衣櫥裡找出一套能穿去書店的衣著。

週末的倫敦交通糟糕到不行。一場車禍讓他塞在車陣裡整整四十分鐘無法動彈,操著厚重約克郡口音的計程車司機無事可做,乾脆用向顧客抱怨來打發時間,話題從倫敦的天氣橫跨到救護車抵達事故現場的效率,都能成為惹毛他的主因。Arthur看了手錶第三次,在對方開始發表對移民政策的大肆批評時禮貌地請他結算車資,下車,決定徒步趕路。他只需要再經過五個街口,左轉再往前約莫一百公尺碼就會抵達童書店了。

於是他在人行道上非常不得體地奔跑起來,同時一邊掏出手機撥給Morgana,向對方確認活動還沒有結束。感謝老天電話只響了兩聲就接通了。

「你聽起來很喘欸Arthur。」另一端的Morgana聽起來有些困惑。

「我曉得、」一面說話一面趕路確實是一種折磨,他會從此牢記在心,「我、我在跑步。就、快到了。如果我來不及、趕上,妳能幫我、呼、」

「攔住他?沒問題,包在我身上。」不完全是Arthur所預期的,他其實還沒想好要讓Morgana做什麼……不過這樣更好。

Arthur粗喘著道謝,迅速掛斷,險險向左一步閃過一位在人行道上慢速行駛代步車的老太太,繼續往目的地加速奔去。

闖進書店時櫃檯後方的年輕女店員驚恐地看了他一眼,他一邊喘氣一邊朝對方投去歉疚的微笑。他在人牆的最外圈找到Morgana。

「來真遲,第一本書都結束了。」女人壓低聲音指責,並未費心掩飾唇邊笑意,「不過你還是到了。葛來分多加十分。」

Arthur沒空理她,只是粗略地整理著外表一面放眼會場。

比起上回簽書會的人潮,這次參與的人數其實不算太多,只有十來個孩子圍在木造台階邊,在軟墊上席地而坐。Arthur一眼就發現外甥女烏黑的秀髮,以及外甥柔軟的棕髮。Merlin在他們中間,坐在台階上,一本《火山驚魂》放在他右手邊,他手裡則捧著一本童話繪本。

Arthur小心地在人群後方移動,低聲向每位被他打擾的家長道歉,試圖找到一個視野暢通無阻的位置。他最後在青少年奇幻文學前面發現一處符合條件的空位,放鬆地靠上書櫃觀賞Merlin施展他的魅力。

他看起來就是Arthur想像的樣子,比日光耀眼,比月色溫柔。

Merlin唸到一個段落時抬起頭,掃視聽眾的同時也瞥見了Arthur,在發現對方存在的瞬間整張臉都亮了起來,頃刻,他又收起情緒,不動聲色地把注意力轉回正專注地傾聽著他說故事的小讀者們。愉悅始終點綴在他微微上揚的嘴角,彷彿天使方才親吻過那處。

「『然後他抬頭,越過樹叢,望進那一大片漆黑的夜空。沒有什麼比天空還要遙遠了。』[11]」

Arthur相當熟悉這個故事。Morgana家裡也有一本,他曾經為雙胞胎讀過幾次,因此他曉得故事已經接近尾聲。

「『「我愛你,從這裡一直到月亮那頭。」他說,闔上了眼睛。』」Merlin說,將手上的書半壓入自己胸前,微笑地環視圍繞在他身邊的孩子們。

Arthur站在這一頭,遙望著被孩子包圍的那個男人,胸腔中的激動無法自抑地蕩漾開,他的內心自動為他接續了故事的下一句。

而我愛你,從這裡到月亮繞一圈再回來。


Notes:

[6] 又名裸海蝶,為一種透明的肉食性海生軟體動物,身體中央有一組紅色的消化器官,雙翼極薄,外觀夢幻。
[7] 美國動畫「海綿寶寶」內的角色,是一隻住在海底的松鼠,出門必須穿戴潛水衣與頭盔。
[8] 1984年於林道發現的一具自然風乾的男性乾屍,推測死於西元前2年到西元119年之間,死因眾說紛紜,只能確定是非自然死亡,因為頭部有傷、喉部有勒痕且被割開,但不能確定是由於搶劫或是活人獻祭。名字取自英文peat marsh(泥炭沼)的諧音。
[9] 介於東面的威爾斯和西面的愛爾蘭之間的海峽。
[10] 用於平撫躁鬱症患者躁期情緒的穩定劑。
[11] 出自Sam McBratney的童話繪本《猜猜我有多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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